註冊 登入

【遇見情人包養網】冷雨

【遇見情人包養網】


隔著窗,雨又淅淅瀝瀝的下起來了。

  夏天果真就要過去了吧。我想著,起身披了件衣服,隨手拉開了深藕荷色繡著碎花的窗簾——這窗簾畢竟是太薄,雨水一股一股像小溪般從窗上流下去的影子竟透過這窗簾,映進我的眼睛裡去了,窗簾上的那些黯淡的花兒,此刻就像是漂在小溪上似的。在這深藕荷色的天幕下,深藕荷色的空氣裡。一點一點,仿佛還有花正在風裡飄著,初落的花,還留著些燦爛,一沾上這深藕荷色的溪水,也就立馬枯萎了——秋天終究還是來了。
  捧了一杯熱茶,透過氤氳,透過窗戶,透過雨簾,習慣的看向路邊的那叢杜鵑——真真可笑,我心裡想著。已是這麼晚了,又下著雨,那小姑娘哪裡會來呢?
  ……且慢,那一抹黑影又是什麼?除了花神鳥魂,哪裡還會有旁的人來這荒園子的後牆邊——當然,除去了她的。
  我把窗戶整個的打開了,雨絲飄了進來。我睜大了眼向外望著,然而這夜,再添上這雨,渾然的一片蒼茫。我干脆把頭伸了出去,耳邊頓時一片嘩然的雨聲。
  果然是她。
  她站著,瘦削的肩微微的顫抖著,是冷吧?還是……還是像上次一樣,在哭?不錯的,上次她哭的時候,也是這樣的一個伶仃的背影。所不同的是,那時還正當盛夏,太陽明晃晃的高照著,蟬鳴起來的時候,每每淹沒了她壓抑著的低泣聲,然而當蟬靜下去了,沒有風吹的空氣凝固成一團,她零零落落的抽噎聲就像潮一般的湧了起來,淹沒了整個下午。
  我於是又像上次一樣,躲在這扇窗的背後猜測著。看她十七八歲的年紀,身形這樣單薄,衣裳也顯然是舊的——每次見她,都是這幾件舊衣服,洗的顏色都黯了。那件她最常穿的白裙子,已經泛了黃,還有那件翠綠色的短衫,小的幾乎不能穿了。大概是她的家庭不富裕的緣故吧?十七八歲的女孩子,正是格外注意旁人眼光的時候,既是這樣,她躲在沒人的地方哭一哭也是情理之中。又或者,是她與父母吵了嘴,甚至還挨了打,一氣之下跑了出來盡情的哭,也是有可能的,她這樣的年紀,也正是開始煩怨父母的管教,有了自己主張的時候。
  但是也不好說。我把頭縮了回來,雨水順著濕漉漉的沾在額前的頭發流了下來,我隨手抹了抹眼睛,仍復出神的想著——上一次哭未必是家裡的緣故,也許是和好朋友吵了架了,也許,我一邊想著,一邊不自禁的微微笑了起來。是和意中人鬧了別扭吧?搞不好還是未婚夫呢。當真是有趣極了,這活生生的人,鮮亮亮的人生,總是比小說傳奇上的故事耐看。尤其是這個姑娘,我既不知她的姓名,又不知她的身世,只知她愛來這正臨著我的窗的荒園子的後牆邊,站在那一叢杜鵑花邊出神。極碰巧的,獨獨這一段牆在我搬來之前就塌了,像是老天故意給我安排了看這出戲,這戲裡的主角雖然沒有聲音,也幾乎沒有什麼動作,然而她這或喜或憂的表情,常常引了觀眾碧落黃泉的去神游,搜腸刮肚的把一切傳奇裡的情節往她的身上套,沒有合適的,就自己海闊天空的編去,這一場戲,著實蘊藏著無限的精彩。
  她笑的時候,淡淡的眉纖巧的彎著,嘴角也彎著,眼睛裡亮閃閃的,像粼粼的兩滴水,在她心底的光芒裡搖動著,閃爍著。杜鵑花正開著,她立在花邊,嫻靜的,溫柔的,喜悅的,就像是另一株盛開著的花。這時候,她是剛得了心儀寶貝的富貴人家的千金,是父母答應了期盼已久的婚事的女兒,是意中人終於開口求婚了的姑娘——她的一個笑容,是無數場轟轟烈烈的戲的高潮。
  她也有時候在沉思,眉尖微微皺著,嘴唇緊緊的抿著,眼睛裡是一泓沉靜的泉,杜鵑搖擺著花瓣,蹭上她的裙角。於是她是初初見識了人情世故的小姐,是開始為人生迷茫的女孩——誰知道她究竟是在想什麼,誰又需要知道。
  然而,她大多數時候是不笑的,也不想著什麼。而是愣愣的在出神,眉和唇舒展著,眼睛也舒展著,卻又舒展的不安心,飄了一層清晨太陽還未出時散在樹枝間的霧,這霧讓一切都模糊了,模糊的讓人更不安——這時候的她,扮演著最多的角色,也最耐人品味。
  哭,她是只哭過兩次的,一次是在這即將過去,或者已經過去了的夏天裡,另一次,就是眼前。
  然而這次和上次畢竟不同。夜這樣的深了,雨也這樣的大,這樣的冷——她本該在暖和的被窩裡,做著屬於她的一個夢,一個可能關於晴天的夢。在這個夢裡,或者有她的父母,他們笑著,拉著她的手向前走著,一路上不停的說著梯己的話兒。或者有她的姐姐妹妹,也笑著,正與她說著玩笑,互相打趣。或者有那個藏在她那顆小小的心的最裡面的人,一個男子,正微笑著凝望著她——然而她此刻,卻正在這夏末初秋的冷雨裡哭著。
  自從兩年前我搬來這裡,自從那次無意中在窗邊看見了她,這個小姑娘成了我最大的趣味——因為是唯一的。我的生活,單調的只剩下凌亂的往事——這些我已經忘了——還有她,這一出無關痛癢的戲。
  我的思緒漸漸雜亂起來,一絲一絲的攪在了一起——她仍然在哭著,我已經肯定了她是在哭著的——我把披著的衣服拉緊了些,真冷呀。
  有那麼一段時間,我是恍惚著的——然而當幾個人匆匆的奔了過來,圍住了她的時候,我立馬清醒了過來——戲是不能誤的。
  那幾個人的臉在夜色裡也看不清楚,只他們的話語一聲聲的傳了過來。第一句,是“雪卿……”
  哦,原來她叫做雪卿啊。
  這麼一想,“雪卿”後面的話就岔過去了。我連忙湊近了窗口,凝神的聽著。
  “你怎麼越長大越任性了!你小時候多聽話,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,你今天是怎麼了,啊?你姐姐喜歡你那墜子,你給她就是了……你姐姐平常那麼照顧你,好吃的好穿的都給你,你怎麼就這麼小氣,啊?打你兩下子,你還越發了瘋了,三更半夜的跑出來哭,害得我們冒著這麼大的雨找了這大半夜的,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?”
  “沒有,沒有,沒有!”她哭喊著——我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,沙啞的,哽咽的——“我就是沒有良心!我姐姐照顧我什麼了?她們不要的東西我才能要,好不容易別人送一塊墜子,她們還要搶了去……”
  “你閉嘴!”一聲怒氣衝衝的斷喝,又是“啪”的一記清脆的耳光,“好啊你,長大了,會跟父母頂嘴了?了不起啊你……”
  另一個人的聲音響了起來:“媽,您別在這兒打她,把別人吵醒了聽笑話多不好,回家再好好教訓她。啊?”
  先前那一人又狠狠地哼了一聲,幾個人拽著她,她抽噎著,仍舊是壓抑了聲音——人影漸漸看不見了的時候,雨聲也沒過了抽泣聲。
  我又微笑著浮想聯翩了一會,順手把茶杯遞到嘴邊。
  茶已經涼了,冰冷冰冷的。

  第二天清晨,我醒來的時候,雨還在下著。
  我坐起身來,拉開這流水和花瓣一起飄零著的窗簾——她已經在外面了,打著一把傘,傘的邊沿幾乎蹭上了我的窗台。
  我趴在窗台上望著,傘在狹窄的小路裡顯得極累贅,像是遮著戲台的一塊幕布。
  我於是伸出手,撥開了傘。
  然而我馬上就後悔了,哪裡有觀眾去掀開幕布的?果然不出我所料,台上的主角大吃一驚,回過頭來,驚慌失措的看住了我。
  我忽然來了興趣——索性就和主角談論談論這場戲——這麼想著,我笑嘻嘻的也看著她,說道:“你先別說,我來猜猜看。”
  她愣了一下,我的話,她八成是沒有聽懂。
  我於是開始講我昨晚的猜測——“你有幾個姐姐,把父母的疼愛和好東西都占完了,還經常欺負你,搶你的東西,對吧?昨天你一個姐姐問你要一個墜子——這個墜子呢,大概是對你比較重要的人送給你的,所以你不願意給,她就去告你父母,你父母就打了你,你就跑出來了,對吧?”
  她仍舊是呆著,然而眼中添了驚疑,我有點得意——大概是猜對了的。
  果然,她怔怔的問了一句:“你怎麼知道?”
  我正要回答。她卻搶先開了口:“您一定是昨天晚上聽見了,對吧?”
  我張了張嘴,她卻又搶在了頭裡:“我們家的人吵醒您了嗎?真是抱歉得很。”
  這回她是徹徹底底地說完了,閉了嘴望著我——然而我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。
  “雪卿……”
  “啊呀,您連我的名字都聽了去呀?”她笑著,不同於從前的任何一回的笑容,她的眼睛眯了起來,亮晶晶的一條縫,笑意從裡面流出來。
  “姐姐,您叫什麼呀?”她見我不說話,問道。
  “我姓岳……”
  “啊,岳姑娘好。”她伶俐的說道。
  岳姑娘好……我覺得有些恍惚,岳姑娘是誰?是我?怎麼覺得不像呢……是因為兩年沒有人叫了的緣故麼?那麼兩年前呢?那個叫我“岳姑娘”的人哪裡去了呢?
  忘了,忘了,我什麼都忘記了的,我……好不容易忘記的。
  然而……然而……
  然而我真的忘記了麼?那麼,我現在又是怎麼了呢?
  天,我是怎麼了,明明是在和戲子說話,怎麼就突然覺得天地都昏暗下來了呢?
  只是……只是……我當初又為什麼要搬來這裡呢?我又為什麼要疏遠了人群,為什麼要去好不容易的忘記什麼呢?
  “岳姑娘?姐姐?你怎麼了?”雪卿的聲音,像是從極遙遠的天外傳來,牽扯著雲,沾染了雨,一片霧靄靄的朦朧,到了我的耳邊,只剩下裊裊的一絲。
  窗戶是怎麼關的,我已經不知道了,我又是怎麼坐在地板上的,我也一點知覺都沒有。
  像是許多的東西要一齊向外湧,擠作了一團拼命的掙扎著,卻又互相堵住了出路,於是什麼都出不來。我卻反倒有些心安。不出來更好,省得我再費力氣把它們按回去——能這麼想,我已經是清醒了。
  還是不行啊,我搖搖頭,抱定了看戲的信念的,此外,原該什麼都沒有。


  這一年的冬給我的窗外帶來了霧氣和淺霜,也順便折走了本來就不多的幾朵杜鵑。哦,它還獻上了白茫茫的天,一絲雜色都沒有,像密密織起來的羽毛,一絲一縷,本是輕靈靈飛浮著的,漫成了一片,便也沉厚起來了。
  再看見雪卿的時候,她是在笑著出神的。眼睛裡朦朧著,像是霧遮著的別一個世界,在這個世界裡,大抵還是杜鵑花盛開著的那個季節。
  也許是因為冷的緣故,她的臉通紅著。然而那一雙痴痴的眼……雪卿實在是個演技絕佳的主角。
  我於是推開了窗,喚了一聲:“雪卿。”
  她仍復笑著,眼睛彎成一澗細細的流水,粼粼的,沉浸著她心裡的影,她心裡的那個世界——她的頭沒有抬起來。
  “雪卿!”
  我又喊了一聲。她終於聽見了,抬起頭來,是風吹來了麼?她的臉紅得更厲害了。
  “岳姐姐……”她的聲音細弱的幾乎聽不見。
  “講講吧。”我笑著,說道。
  “講什麼?”
  “你想什麼就講什麼。”
  她又低下了頭,躊躇著。我於是問道:“你的姐姐都嫁了人了吧?”
  她點點頭:“四姐就這個秋天結了婚的。”
  “輪到你了?”
  她吃了一驚,抬起頭來,又很是窘迫的低下頭去,囁嚅了半天,才低低的說:“媽對這種事一向很熱心……”
  “想也是。”我說,“她天天在家裡悶著,想必無聊的慌,也只有這點事兒能做了。”
  我等了一會兒,看她沒有要說的意思。於是拉上了窗簾,說道:“這樣吧,你就當跟你自己說。”
  我靜靜的等著,也不知道過了多久,雪卿的聲音才微弱的響了起來。
  “是姓許的一個人……叫做微銘的……”
  “許微銘?可是許家的獨生子?”
  我一向以為雪卿的家庭裡不甚闊綽,豈止是不甚闊綽,簡直就是相當貧窮——這結論是從雪卿的衣服上得來的——然而找女婿能找到許家去的人,恐怕也不會是窮得不行了的小門小戶——多半是家道中落,妄圖靠嫁女兒來重振威風的家族。
  戲台的幕布拉開了,出場的是個四十來歲的婦人——雪卿的母親,在大大小小的聚會上,這婦人的眼睛成了狗的鼻子,東瞅瞅西瞅瞅。如今她只剩下雪卿這最後一個女兒了,最後一個機會了!四個姐姐都嫁出了,雪卿的穿著打扮也就突然光鮮起來,被她得意的母親捏著手,到處兜售著——
  這樣說來,許微銘實在是個合適的不能再合適的人選了。
  許微銘這個人,有一個風燭殘年的爹,有一個遠在英國的堂哥和更遠的堂哥的一家,此外什麼都沒有——不,還有即將有的,就是他爹的一份家業。
  “是他……”雪卿回答道,“我原先以為他是個紈绔的公子哥兒,還很不情願哩……結果後來……微銘實在是個頂好的人……”
  “唔唔……”
  至於怎麼個好法,雪卿是打死也不肯說的了。她笑吟吟的撥開了我的窗簾,舉起了一只手,說道:“你看。”
  她的右手的無名指上,掛著一顆鑽石——是戴著一枚戒指。溫潤的紅色鑽石,光彩映上了她的臉頰。
  “哦,已經訂了婚了?”
  她點點頭,低頭端詳著戒指,陶醉的神情,喃喃道:“微銘是個頂好的人……頂善良,待人也好……學問也好……反正什麼都好……”
  她突然“啊”了一聲,急忙說道:“我要回去吃飯了,我下午還要和微銘出去……差點耽擱了……”
  雪卿說著,一面飛快的跑遠了。我在窗口,微笑著看她的背影。
  那樣的戒指,我似乎也是有過的。無名指上的印痕,不是我忘記了就能消失的。
  那麼後來的事呢——我已經忘記了的。
  好不容易忘記了的。
  終於忘記了的。
  真的忘記了的。

  許微銘的父親突然病重,雪卿的婚事就耽擱了下來。她母親該是極高興的——老頭子要是撤手塵寰了當然更好,她就可以穩穩妥妥的把女兒嫁給一個有錢有地位的許微銘了。這一點時間,她當然可以等下去。
  然而雪卿卻不常來我的窗戶底下了——她現在有了伴了,不需要一個人跑來這沒人的地方想心事了。她的姐姐也嫁出去了,沒有人再跟她搶東西。她的母親對她自然也該是極好的——我偶爾見雪卿一面,她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。
  這樣的一段時光,大概每個人都是經歷過的。只是有些人忘記了——像我。

  我的幽居的生活,到了第三年了。
  這天,我剛拉開簾子,就看見雪卿又站在那叢杜鵑花邊了——好熟悉的一個背影。瘦削的肩微微顫抖著——這是第三次。
  我站在窗子邊上,不聲不響的看著她,這一出戲,又到了耐人尋味的時候了。這一回。一定是那個許微銘惹的,幾乎沒有其他的可能。雪卿太天真了,在她眼裡,許微銘是“頂好”“頂善良的”,然而這樣一個好人,也難保能一心一意——實在太難了。八成是他拈花惹草的事情給雪卿撞見了,又或者,連婚都退了的。
  正巧,雪卿抬起了一只手抹眼淚——右手,無名指上果然是空空的。
  沒有錯了,我想,這戲也實在俗套——觀眾看得無聊,主角卻還每每沉浸其中,不可自拔。
  我的惻隱之心忽然起來了,大抵是雪卿這樣一個伶仃的背影實在太惹人心疼,又大抵是……
  “雪卿!”我喊,杜鵑花邊的身影轉過來了,紅紅的臉上,眼淚還不停的掉著。
  “不要太記掛他,他不值得你這個樣子……”
  隔山燈火,最容易亮起來,山裡的人遠遠的看著,一點點的光亮能傳過去,然而這冬末的天氣,仍舊是冷的刺骨……
  我正胡亂的想著,雪卿一聲抽泣,接著極大聲地說:“他值!我為他哭死都值!”
  她抹了一把眼淚,望著我,那眼神我從沒見過,帶點不和諧的幽怨:“怎麼?你也像他們一樣,覺得他不好了?我才不管他是不是他爹的親生兒子……”
  “啊?”我吃了一驚,“你說什麼?”
  難道我猜錯了?
  雪卿抽抽搭搭的,不停的抹著眼睛:“他爹去了……他那個堂哥不知道怎麼的冒了出來,硬說微銘不是他爹的親生兒子,還找了些亂七八糟的證據……然後,不知怎麼的,遺產就被他堂哥繼承去了……他什麼都沒有了……我媽就找到他,退了婚……”
  我全部猜錯了。我暗想,叫人猜錯了情節的戲才有點意思。
  “那麼許微銘呢?他怎麼說?他就甘心這樣退了婚了?”我追問道。
  “他不甘心能怎麼樣……給我媽逼著……說上了他的當……”
  “那你呢?他難道不知道你不願意?”
  雪卿狠狠地抹了一下眼淚,鎮定了一下,說:“誰?我媽?我媽才不管呢,微銘只是說……說……不連累我,就收回了戒指了……”
  她的哭聲又大起來了,這一次沒有一點壓抑,或者,是她實在沒辦法壓抑了。
  我拉上了窗簾,由她在外面放聲的哭——然而我的窗簾畢竟是太薄,她的哭聲,如同初秋的那一場雨般,透過了簾子,落進我的耳裡。
  這哭聲,像是一條細細的絲線,一路從耳朵到了心裡,在心裡攪著,翻著,像是要把那裡的灰塵攪起來,把埋在灰塵下面的東西翻出來——不,我的心裡已經沒有東西了,由它翻吧,我不怕。
  我不怕麼?
  我偷偷把窗簾拉開了一條縫,向外看著——這一條縫太小了,看不見雪卿,只看見地上的一叢杜鵑,繁密的細枝上似乎是吐出了嫩綠的新芽的。

  又是很長一段時間,我沒有再看見雪卿。
  夏天就要過去了,杜鵑又開過一次花了。柔媚的紅,柔美的花瓣。像是一顆飽滿著鮮血的心,迎著頭頂上的晴天,迎著風,跳動著。
  一個極寧靜的晚上,我正睡著,忽然聽到敲窗的聲音。細微而猶疑,若不是我又失眠了,恐怕這一晚,就寧靜的過了。
  不錯,是雪卿,她怯怯的站在窗台下面,仰著頭望著,我的房裡照舊沒有開燈,她的面容模糊著。
  “岳姐姐……”她顫顫的開了口。
  “怎麼了?”
  “我跟你說一聲……我要走了……”她低下了頭。
  “走?走哪去?”我問道,不知怎麼的,有點急。
  “我去找他……”
  “誰?微銘?你知道他現在在哪?”我抓著窗台,手被窗台的棱硌著,我還用力的抓著——像在抓著雪卿。
  “不知道。他那個堂哥把他趕出去了。他現在處境可能很慘,我一定要找到他!”
  這幾句話說得極堅決而果斷,又流利的很,顯然是她心裡想過無數遍的。
  “你找到他又能怎麼樣呢?你家裡人怎麼說?你找得到他?”我一連串的問了出來,一個字緊追著一個字,連成長長的一條線——這樣的線,拴的住誰呢?
  “我父母他們不知道,我偷偷跑出來的。”她干淨利落的回答道,“找到以後怎麼樣,到時候再說。怎麼找他……管不了那麼多了,到處找吧,死在路上就算了,總比嫁給他那個狼心狗肺的堂哥好。”
  “啊?你父母……”
  微銘走了,雪卿的父母就要她嫁給微銘的堂哥,這是順理成章的事兒,我怎麼沒有想到?這一段時間以來,我好像很少猜測這場戲的情節了——不猜測戲的情節,那就是在認真看戲了?
  我為這事認真起來了麼?
  “岳姐姐?”她見我出神,試探著叫了一聲。
  “啊?哦……”我慌亂的答應著。
  “那我走了。”她說得很輕,“叫醒你,真不好意思。”
  “沒事沒事……”
  她低下頭,轉過身,無聲的走了幾步,夜色像水一樣,馬上湧滿了她方才站著的地方。
  我突然清醒了過來,扶著窗台,探出了大半個身子:“雪卿!雪卿!你回來——別犯傻了!”
  她真是什麼都不懂,居然就要這麼離開家……去找一個一點線索都不知道的人。這個人前些天在哪裡?可能會去了哪裡?她都知道嗎——恐怕她只知道,這人以前去過她心裡——而且現在也是一直在那裡的。
  “回來……雪卿!別犯傻,回家去打聽打聽他的消息再去找也不遲……”
  “遲了!誰說不遲……”雪卿在遠處停下了腳步,我看不見她的人,只聲音幽幽的漂浮了過來,“明天就要訂婚了,來不及了……”她頓了一頓,又說,“如果能打聽的到半點消息,我也不會就這麼走了……”
  話音落了,很久都沒有聲音。我一直盯著雪卿走去的方向——等我想起雪卿走路一向是極輕的的時候,我才意識到,她恐怕已經走遠了。
  我再回過神的時候,已經站在了自家的窗台下面,那株杜鵑的旁邊。夜色渾然一片,漆黑著。
  我轉過頭,身邊有幾個極猙獰的黑影,定了定神才看清楚,那些是樹。樹枝間是茫茫的夜天,天不是全黑的,否則不會看的見樹的影——大概遠處有霓虹燈吧,照的漆黑的天空帶點紅色,極奇異的一種紅,透著灰的紅——不錯,就是紅成了灰的那種顏色。
  低下頭,又發現,杜鵑花瓣的顏色,像極了頭頂上的夜天。

  我轉過身子,怔怔的望著自家的窗台——雪卿每次就是站在這裡,笑著,沉思著,出神著,或者哭著。
  啊……這裡就是她的戲台了……
  黑洞洞的窗口——房間裡沒有開燈。深藕荷色的窗簾,無數朵落花像是冷冷的眼,窺視著我——在看戲。
  它們也在看戲!不錯的,他們也在看戲——我的那一出戲,當初也必定有人在看著。
  然而那一出戲是什麼呢?主角忘記了,觀眾可還記得?
  主角……主角忘記了麼?不……不會的,放都放不下,又怎麼可能忘記。

  雪卿的這一出戲,許是唱完了,許是還在別處唱著。
  我有時候仍然會猜測——她也許被父母找了回去,也許嫁給了微銘的堂哥。又或者,她在路途中遭遇了災難,已經不在了。當然,最好的結局是:她找到了微銘。
  這樣的猜測,已經不是在編著傳奇,而是真正的在為主角擔心了。
  然而戲台還沒有空……沒有空——我自己的那一出戲,還沒有謝幕,就不能假裝說忘了台詞。

  夏天果真就要過去了吧?我想著。杜鵑已經落盡了,我的窗下,已經空了許久了——秋天究竟還是來了。

  隔著窗,雨又淅淅瀝瀝的下起來了。



  後記:
  後記是我最喜歡寫的東西,大功告成以後的廢話。
  關於人名呢——微銘,就是未名,我最頭疼的就是給男的起名字,還要符合他的身份,符合小說的背景。
  雪卿,是九九以前用過的一個名字,出處是——若使月輪終皎潔,不辭冰雪為卿熱。用在這裡,沒有別的意思。
  至於雪卿的一群姐姐和她們的媽,那都是因為我最近又看了一遍張大才女的小說。
  這是另一場花凋。

« Previous    Back    Next »

註冊日1970-01-01

資格一般會員

到期日1970-01-01